|本刊记者  杨晨

扎作与香港人的生活既远且近,出现在各类活动、聚会、节庆、仪典场合,涉及范围广泛,承载了不同族群的历史及风格,具有重要的社会和文化价值。近年随时代变迁及城市发展,神诞及传统节庆的规模日渐缩小,本地扎作行业不断萎缩,年轻人多不愿入行。但与此同时,一部分扎作师傅正在“守护”经典,“创造”现在,用自己的方式续写扎作的历史。本刊特别邀请到香港扎作技艺传承人冒卓祺师傅,带大家领略与印象中不一样的扎作艺术。

从成捆的竹蔑中看似随意地抽出几根,沿中间破开,眼丈手量,用刀削至合适的厚度和宽度,将表面打磨平滑,之后由师傅根据经验,将几条竹蔑互搭成架,连接处用白色纸条将其缠绕固定,行话叫“弹”——一手固定住竹架,另一手一边将纸搓成细条,一边将其“弹”在竹架的“关节处”,细细的纸条在师傅的手指间和竹架的镂空处快速穿梭。上下翻飞间,一个牢固的竹架便诞生了。食指轻点一些浆糊,在纸条的末端抹一下,做最后的粘黏固定,这便是扎作技艺首要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扎”,即是扎架,将想要扎出来的物品的形状用竹蔑互搭,连接成架。

扎作技艺作为民间传统手工艺,于2014年列入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是以简单的材料如竹蔑、纱纸、色纸、绢布等,运用扎作技巧和绘画笔功,作出各式各样的节庆、仪典、装饰用品的一项艺术。在没有机器的年代,所有扎作品均出自人手作,物料就地取材,凭匠人的巧手,就能作出外型千变万化的扎作品。

扎作艺术在秦朝时就已出现,历史已超过二千年。提起扎作,人们便不难想到节日的花炮灯笼、仪典上的狮头龙身、祭祀时的衣纸冥器,这也正是扎作品应用于民众实际生活中的三大重要场合。为更好地了解这项非遗工艺,记者拜访了香港扎作技艺传承人,冒卓祺师傅。

贯通古今——扎作的经典与创新

一身黑色中式衣衫,这是元朗大桥街市的一间店铺中冒师傅带给我们的第一印象。访当天,恰逢重阳节的前一天,冒师傅的店铺时不时便有客人到访,前来购买第二天拜山所需的用品。只见琳琅满目的节庆仪典用品摆满不到5平米的铺面,几个尚未完工的貔貅扎作品悬挂头顶。

冒卓祺师傅(本刊记者 孙艺宁 摄)

访伊始,冒师傅第一句话便向我们介绍道:“扎作技艺就是生活中同传统中国节日有关的一种技术。”节庆、仪典、祭祀是扎作技艺的三大重要表现形式。冒师傅作的扎作品用途广泛,从中秋新年的灯笼花炮到清明重阳的纸衣神袍,从满月、拜寿、新房入伙到祭祀祖宗都有应用,但其中,他最为“熟手”的,还得是作民俗宗教仪式上舞麒麟时会用到的“麒麟头”。

在香港,会在仪典上舞麒麟的主要有三大群体:客家人、海陆丰人、定居香港已超八百年的围头人。三款麒麟,于细微之处各有不同。冒师傅向我们展示了十年前他为元朗厦村乡新庆围的太平清醮仪典所做的一个麒麟头。据他介绍,此仪典每逢十年举办一次,明年是又一个十年的开始,他会再做一条全新的麒麟,为明年的庆祝做准备。

说到作麒麟,冒师傅打开了话匣子,他将传统麒麟头作的过程向我们娓娓道来。扎作技艺中“扎”“扑”“写”“装”四个步骤,每一个都自成体系,但同时又相互联,互相影响。先扎竹架,搭出麒麟的骨架,此步为“扎”;竹架搭好后沿形状一点点贴上白色的纸,等其变后就完成了麒麟的“内壳”,此步为“扑”;之后便可以给麒麟上色了,整个麒麟头以橘黄和大红铺底,一眼望去,喜庆祥和之感便已扑面而来,头顶和两腮分别用群青和草绿做点缀,为麒麟头增添了一抹英气与灵动,此步称为“写”;上色完成后,就到了最后一步“装”,为已经画好的麒麟头装贴绒毛、金片、毛球等,一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麒麟头就完成了。做完头,接下来便是麒麟身体。冒师傅分享到,为上一次太平清醮仪典所做的麒麟身体有4-6米长,中间不能间断,要多人合力才能将麒麟舞动起来。

“舞动”版本的麒麟,是扎作最经典的样子。随时代的发展,扎作也衍生出了更现代的模样。在冒师傅的众多作品中,还有一种是以“扎”“扑”为主的展览用作品,它们大多以动物的形状为主,有传统一点的龙、狮、麒麟、貔貅等,也有比较新兴的兔子、恐龙、犀牛的形状。这种扎作品通常不作舞动用途,它们体型巨大,由竹蔑扎好后,外层扑上全白的纸,在其中放上明灯,或是内部再做其他设计,可容纳公众进入作品内部或在外观赏。因为通体全白透光,颇有透明轻盈之感,与传统鲜艳亮丽的扎作品共同构成扎作技艺的创新与古典。

太平清醮仪典用麒麟头(本刊记者 孙艺宁 摄)

扎作之美——动静结合的艺术

扎作作为一项民间手工艺,是一门手艺、一种技艺、一项工艺,同时也历经时代的长河,逐渐发展成为一种艺术。当记者两次问及冒师傅“扎作之美在于什”,他从两种角度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在冒师傅看来,扎作的美在于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那个过程要很漫长,从空白、到一个壳、再到一幅画、最终变成一个工艺品,是一种技巧的表现,是一种艺术的表现。一整个扎作品包含很多步骤,每一步又蕴含了不同的元素在面,互相融合,才能变成一种技艺,进而变成一件作品,去做出来,交到对方手上。”

提到这场“漫长的演变”,冒师傅忽然凝神,他告诉我们,作扎作品要经历的每一步,都是一场与原材料和完成品无声的对话,“说是说不准的”,每一个看似简单的步骤,都是从无数次的经验和感受中开始、生发、完成,起承转合,最终变为一个完整的个体。

之所以会再度问到关于扎作之美的问题是因为冒师傅谈及自己初入此行的“前传故事”。与冒师傅对话前,记者并不了解是扎作的哪一部分引起了冒师傅的兴趣,一问才知道,想做扎作,竟是要先入“武行”。和香港大多数扎作师傅一样,冒师傅最初的兴趣是在武馆学习舞龙舞狮舞麒麟,时间久了,扎作品自然需要修修补补,于是冒师傅便和有车子的师兄一家一家跑到专门售卖扎作用纸的商店,买回材料进行修补。“我坐在旁边,看师傅做事(作狮头),越看越有趣,越看越觉得好看,忽然很想自己也做一个”。渐渐地,冒师傅去看扎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开始真正动手去做——从动感十足的舞麒麟,转而进入心平气静的扎麒麟。

始于“舞动”,扎作之美的归处也在于它的“活态”与“功用”,这便是冒师傅心中扎作之美的第二种体现。冒师傅告诉记者,扎作的美是各种各样、多元丰富的,因为它是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节庆面沉淀出来的。“只要是能想到的形状,扎作都可以做的出来。”在不断地“配合”各种仪典、活动、时节的过程中,扎作品演变出种类繁多的款式和类型,也被赋予丰富的功能和用途,与每一天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承载不同族群的历史及文化,具有重要的社群凝聚和文化精神传承价值。

传承之艰——“一个漫长又困难的部分”

“月光萦绕,寻灯觅兔”—— 2023 年中秋节香港维多利亚公园 4号足球场的扎作兔子花灯

管冒师傅的扎作品集传统与现代于一体,他的“祺麟店”也将扎作作为一种行业延续了下来,然而扎作技艺的传承并非一帆风顺。提起传承,冒师傅的神态多了几分严肃,声音也变得洪亮起来。他同记者讲到,传承最重要在于“传”与“承”,二者息息相关、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传,是师父要传授徒弟工艺、经验、感受;承,是徒弟要有心去接受这样一种技艺,两个部分都要有,才有条件说下去”。继承技艺的人能传多久?他用什样的方法去传承?在冒师傅看来,想做传承人,“兴趣”之上更不能少的,是“责任”,是一种对扎作技艺和扎作品发自内心的热爱与激情,“如果你传承一些只是有兴趣学的人,那他学了以后,他只是有兴趣而已,今年有兴趣,明年没兴趣,这样不是又断了吗”?冒师傅在扎作这片旷野上的深耕,也许就开始于19岁时狮头上鲜浓的油彩,定格时间,穿越至今。

访的最后,冒师傅告诉我们,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最重要的是同日常生活融为一体,而扎作的融入方式,便是将扎作品的功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目前,冒师傅传统、创新两手抓,除了为明年的太平清醮准备新的麒麟外,还接到了欧洲一位开武馆的当地人的拜师请求,听闻冒师傅精通作和舞动客家貔貅,这位当地人将于圣诞节前后来到香港,专程向冒师傅学习舞貔貅、扎貔貅。前段时间,冒师傅还应一家国际机构的邀请,为已经绝种的雄性非洲北白犀牛,做了2.5米长的展览用扎作犀牛,呼吁大家不要滥杀犀牛,提高动物保育的意识。希望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扎作技艺,在挽救濒危动物同伴的同时,能够更多地被广大市民选择为一种生活方式,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文中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提供,本文发布于《紫荆》杂志2023年11月号)